文水出土的昊陵神道石獅

對于武則天故里的研究上，至今仍有一些問題撲朔迷離、模糊不清。比如，根據(jù)兩唐書的記載，武則天是并州文水人無疑，但準(zhǔn)確地說她是文水哪個村的？再比如，武則天父親武士彟“歸葬故里”，但武士彟“昊陵”的墓和碑，現(xiàn)在卻沒有任何遺存實證可以尋跡。

一個偶然的機會，我在2022年春查閱一份史料的時候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首北宋時期呂陶游覽昊陵的詩作《游文水壽寧院》，出于好奇和探究，我出示此詩征詢?nèi)珖鋭t天研究專家若干，出乎我意料的是，他們都說此前對這首詩作一無所知。于是，我進一步查閱了有關(guān)史料，實地考察壽寧院遺址，在此基礎(chǔ)上，從《游文水壽寧院》這首宋詩中，解讀出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武則天密碼。

《宋史》中有“傳”的呂陶

寫了一首什么詩

宋哲宗紹圣四年（1097）的秋末初冬，元祐七年（1092）曾任中書舍人、此時被貶在任潞州知州的呂陶，興致勃勃地慕名來游并州文水的壽寧寺院，還實地觀瞻了武則天父親武士彟的“昊陵”，游畢后他即興寫了題為《游文水壽寧院》的一首詩，他在詩題之下加注：“武后父，葬院側(cè)。”全詩如下：

重巖一水源何長，下浸十頃同江鄉(xiāng)。

環(huán)堤數(shù)里植垂柳，綠蔭交蓋西風(fēng)涼。

危橋迤邐渡前岸，古寺直枕山之岡。

門闌閟邃戶庭闊，金碧間斗皆煌煌。

并人事佛素已謹(jǐn)，挾以富力尤輝光。

三朝宸札舊所賜，奎文寶跡人間藏。

有如方岳處厚地，鎮(zhèn)壓萬眾傳無疆。

西園嘉卉不知數(shù)，春暉盡許開琳瑯。

東偏小池亦足愛，秋色未老芙蕖香。

寺旁有曰武陵者，高碑大字言其詳。

武周一旦改唐祚，天傾地轉(zhuǎn)無乾綱。

睿皇書碑李嶠記，當(dāng)時氣焰安可量。

神功距此四百載，孤墳雖在郊原荒。

年年秋潦過墳側(cè)，枯盡白草空斜陽。

且憐景物為一飲，誰暇對酒論興亡。

這首詩收錄在呂陶本人的詩集《凈德集》中。《宋史》之《呂陶傳》中記載，呂陶曾針對北宋時政提出鴻篇策論，得到了司馬光等人的支持和稱贊，連宋神宗也“謂其言有理”，卻令宰相王安石“神色頗沮”。

七言游記的《游文水壽寧院》，共三十句，詩的開頭寫了壽寧院的位置和環(huán)境、富麗堂皇的建筑以及院內(nèi)景致；后半部分由自然景觀寫到人文景觀，從武士彟“武陵”亦即“昊陵”攀龍臺碑的氣勢之勝又轉(zhuǎn)到今日來游的凄涼之景，寫出了興衰交替、滄海桑田的歷史變遷。詩中最有價值的信息，一是關(guān)于武則天稱帝后敕令家鄉(xiāng)修的壽寧寺，二是稱帝后的武皇為其父親一再擴建的昊陵，三是昊陵在壽寧院之“院側(cè)”的位置描述。

需要指出的是，新舊《唐書》《唐會要》以及所有的武則天史籍史料，幾乎為后世學(xué)者根據(jù)前世資料的抄寫和輯錄，而呂陶《游文水壽寧院》所不同的是，詩中的所有描述，均是他在文水游覽觀瞻時候的親眼所見，這一點是非常珍貴的、難得的，也正是這首詩作所具價值之處。

武則天的祖居地

原來是壽寧寺所在的那個村子

集佛教圣地、游覽勝景和博物院、檔案館于一處的文水壽寧寺，它在文水的什么方位，是一個什么樣的由來呢？

為了明白這個問題，我查閱了明代的《永樂大典》，在其卷5203第9頁中有這樣的記載：文水“壽寧寺，在本縣北十二里。舊經(jīng)云：本武氏白衣莊”。明代天啟年的《文水縣志》“寺觀”中載：“壽寧寺，在縣北‘徐村’，唐天授元年建。”也就是說，呂陶所說的文水壽寧寺，是一處建于武則天稱帝天授元年的寺院，它位于“縣北十二里”的“徐村”，壽寧寺在此早前是一處“武氏白衣莊”。

在武士彟及前的那個時代，徐村的“武氏白衣莊”，位于族人聚居的地方，是一處武家老宅莊院，內(nèi)有祭祀先祖供牌的家廟。貞觀九年（635），得知太上皇李淵駕崩后的武士彟悲痛成疾，在荊州都督任上去世。貞觀十年（636）春，李世民敕令送其靈柩歸葬家鄉(xiāng)文水，在“因山為墳，穿足容棺”兩個多月的依山造墓施工期間，武士彟的靈棚應(yīng)該就搭建在家廟院內(nèi)，因為古代的家廟既是祭祀先祖的地方，也是家族承辦喪禮、婚禮、冠禮的地方。芳齡十二歲的武則天隨母親楊氏和其他兩個姐妹，在武氏家廟內(nèi)為父親著喪服、盡孝禮，直至安葬停當(dāng)。

唐高祖顯慶五年，已做皇后的武則天和高宗帝曾回到并州文水省親。天授元年，推廣各州縣“大云寺”為武則天稱帝輿論造勢的成功經(jīng)驗，當(dāng)了皇帝的武則天將武氏家廟捐予佛門，在此原址規(guī)模上擴建為宣講《大云經(jīng)》的“壽寧寺”，意在宣傳強化“女人亦能做皇帝”的理論創(chuàng)新。自唐至宋直至明清，壽寧寺有女皇敕建的這一背景，加上西園嘉卉開、小池荷花香這樣園林美景的吸引，所以一直遠近馳名、信眾甚多。這便有了呂陶專程來游文水壽寧、解讀女皇密碼的朝圣之旅。

武則天的父親武士彟及其祖輩，世世代代聚居在壽寧寺所在的文水縣徐村，至此我們便清晰了這樣一個事實，那就是：武士彟的家鄉(xiāng)、武則天的祖籍就是文水縣徐村。

明代以后，徐村分為了三個村子，位于原來徐村北面的壽寧寺，處在了“北徐”村，位于徐村南面的武則天廟，處在了“南徐”村，但是，按照唐代的村級建制，武士彟生在徐村、長在徐村，名副其“史”的武士彟家鄉(xiāng)、武則天故里，就是“并州文水縣徐村”無疑。不能因為武則天廟建在現(xiàn)在的“南徐村”，就說武則天是南徐村人。

遺憾的是，呂陶的這首詩作，竟然在近千年的時間里“藏在深閨無人識”，沒有人發(fā)現(xiàn)、發(fā)掘出它的武則天信息及其應(yīng)有價值，沒能在后人的武則天研究上發(fā)揮應(yīng)有的作用。

無跡可尋的昊陵高碑

在呂陶詩中是什么樣的境況

武則天稱帝后，不僅投入巨資修建壽寧寺，對父母陵墓更是耗資無數(shù)，不斷加封。據(jù)史料記載，圣歷二年（699）即武則天稱帝的第九年，武則天改署文水昊陵為攀龍臺，對其規(guī)模，封土、內(nèi)外城、墓道以及石刻，都按照皇陵標(biāo)準(zhǔn)擴大了很多倍。時隔一年多的長安元年（701年）十二月，78歲的武則天又在攀龍臺立了一通非常高大的“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帝碑”，俗稱攀龍臺碑，碑文由宰相李嶠撰文，時為相王的唐睿宗李旦書寫，長達6700字，新舊兩本《唐書》有全文錄入。此碑高五丈，闊九尺，厚三尺，足足有現(xiàn)在的五層樓那么高，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大碑。

遺憾的是，昊陵的墓和碑，早在明代中期就從世人的視線中消失了，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。那么它建在文水的什么位置，究竟何去何從了呢？

呂陶在《游文水壽寧院》詩題下注曰：“武后父，葬院側(cè)。”武士彟的昊陵，原來就在壽寧寺院不遠的旁側(cè)。這是自唐至今我們可知的昊陵方位，是呂陶提供給我們僅有的正確答案。

呂陶對昊陵的親眼所見和現(xiàn)場直播，還有他的真情抒發(fā)，是我們在其他史籍中從未看到過的。他給我們提供的“寺旁有曰武陵者”方位信息，成為了我們已知的發(fā)現(xiàn)發(fā)掘昊陵的唯一參考。

明朝《永樂大典》卷5204載：“唐武士彟墓在文水縣城北十里，唐則天皇后父也……高皇帝碑，高五丈，闊九尺，厚三尺。其碑地埋一半，文亦剝落，只有碑額‘大周無上孝明高皇帝碑’。”由此來看，呂陶來游文水三百年之后的永樂年間，昊陵高碑便被地埋一半，僅剩碑額。在后來的年代里，此碑就無跡可尋了，史籍上對此也未有記載。昊陵大碑給弄“丟”了。

就在前些年，在文水武則天廟正東1.3公里的地方，當(dāng)?shù)卮迕裨诘乇碇?5米深的挖沙場，挖掘出了一對大石獅，獅子高達2.88米，基座高達1.68米，整體高度達到了4.56米，坐西面東，蹲式姿勢，神態(tài)威武，山西省的考古專家鑒定為昊陵神道的石獅無疑。

昊陵巨碑作為古今第一大碑，有著非常高的考古價值和文物價值，讀了《游文水壽寧院》一詩，呂陶以壽寧寺看昊陵的視角，以及昊陵“猶在旁側(cè)”的提示，給了我們耳目一新、豁然開朗的認(rèn)識。我想，加上石獅發(fā)掘面世的參照，昊陵“因山為墳”的墓和“高碑大字”的碑，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重見天日，再放光華。

文并圖/王學(xué)禮（三晉文化研究學(xué)者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