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新社貴陽8月23日電題：海龍屯如何見證中原王朝與西南邊遠地區(qū)的互動？

——專訪遵義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陳季君

中新社記者 瞿宏倫

海龍屯位于貴州省遵義市匯川區(qū)，是中國西南地區(qū)歷史最久、規(guī)模最大、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城堡之一，為西南播州楊氏土司文化的重要遺存，見證了中原王朝與西南邊遠地區(qū)的互動。

作為貴州首個世界文化遺產，海龍屯有著怎樣的歷史來路與寶貴價值？遵義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教授陳季君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。

2020年7月5日，貴州遵義海龍屯“新王宮”遺址。(資料圖)中新社記者 瞿宏倫 攝

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中新社記者：海龍屯因何而建？它有著怎樣的歷史？

陳季君：作為一個歷史地理區(qū)域，播州(今貴州遵義地區(qū))從唐貞觀十三年(公元639年)設立到明萬歷二十九年(1601年)廢止，地聯蜀、湘、黔，山川險峻、河流縱橫、氣候宜人、資源豐富，故其經濟發(fā)達而富饒。

南宋時期，播州成為楊氏控制下的羈縻州。海龍屯因其特殊的地理環(huán)境優(yōu)勢，被朝廷納入南宋西南山城防御體系中“衛(wèi)星城堡”之一。

從楊文初建海龍屯到末代土司楊應龍反叛前，海龍屯從未用于戰(zhàn)事。從宋到元明，歷代楊氏土官為中央王朝“謹守疆土”，使地方綏寧。

海龍屯隨山勢綿延約6公里的厚實城垣，左右臨淵，前后設關，中央設衙署，衙署四周又另筑周長504米城墻；從構建上看，屯前有6關，分別是銅柱關、鐵柱關、飛虎關、飛龍關、朝天關、飛鳳關，屯后有3關，分別為后關(又稱頭道關)、西關(又稱二道關)、萬安關，九關之間，各關有護墻相連隨山勢綿延十余里。考古遺址發(fā)現，無論從遺址的規(guī)律和布局上都很講究風水，它擁有中軸線，而中軸線是華夏文化的一個重要概念，出土的器物上也呈現出漢文化與本土民族文化元素的交融，體現出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格局。

明萬歷元年(1573年)，楊應龍承襲了播州宣慰使，他自恃強盛，為人兇殘、嗜殺成性、貪婪無度，諸多暴行致使眾叛親離，所轄“五司七姓”紛紛上告，聲聞朝廷。在處理楊應龍事件中，朝廷和地方官剿撫不定，遂使楊應龍愈加放肆，凡屬告狀之“仇家”皆用兵一一掃蕩，州內外大肆殺戮。眼見楊應龍起兵大鬧西南，無法收拾局面時，朝廷只得議兵征剿，結束動亂。明萬歷二十七年(1599年)明朝20余萬平播大軍八面進攻播州，最后攻下海龍屯，楊應龍自縊身亡。

歷時114天的平播之戰(zhàn)以明朝勝利而結束，而曾經輝煌的海龍屯，毀于戰(zhàn)火，從此廢于荒野，為后人留下了可供憑吊的古戰(zhàn)場。

中新社記者：海龍屯作為貴州第一個世界文化遺產，發(fā)掘出的文物蘊藏著怎樣的價值？

陳季君：海龍屯出土文物的歷史價值極高，出土的文物時間跨度較廣，基本完整涵蓋了宋、元、明、清四個朝代，能夠最直觀地體現古代遵義地區(qū)的開發(fā)歷程和中原王朝與西南邊地的互動。

海龍屯遺存以軍事設施為主，兼有土司行政、生活等設施，構成完整、堅固的山地軍事防御體系，具有特殊的歷史文化價值。新王宮遺址位于整個海龍屯的中心，經考古勘測，又相繼清理出玉皇閣、城隍廟、校場壩、家廟等附屬建筑。這種建筑格局被稱作“家衙一體”，具有統(tǒng)治中心和生活場所二重職能。

出土的陶瓷等體現了較高的藝術價值，有相當一部分為高級瓷器，甚至有明代景德鎮(zhèn)的產品，從中可看出明代播州楊氏土司生活的奢華，又可佐證明代播州各民族與內地的交往交流交融活動更加密切。

出土的動物骨骼和碳化的農作物等體現了科技價值。海龍屯出土的馬類骨骼要略大于周邊地區(qū)的馬種，可證明播州地區(qū)就是西南地區(qū)的良馬產地之一。

農作物遺存主要為水稻，還有大麥、高粱、苦蕎等，可看出今天遵義地區(qū)以食用稻米為主的飲食結構，至少在明代就已初具雛形。

2020年7月5日，貴州遵義海龍屯飛虎關“三十六步”天梯。(資料圖)中新社記者 瞿宏倫 攝

中新社記者：海龍屯如何見證中央王朝對民族地區(qū)政治制度的影響？

陳季君：土司制度是元明清中央王朝在西南地區(qū)推行的一種特殊的管理方式，即為：把當地少數民族首領納入中央王朝的行政管理體系之中，并通過“因俗而治”達到“齊政修教”的目的，從而使原來的所謂“化外”之區(qū)的民眾逐漸形成國家認同的觀念。

土司制度的核心是：各土司“聽我驅調”。土司制度的建立為當地上層人物及廣大民眾融入多民族大一統(tǒng)之中創(chuàng)造了條件，使其和中原的接觸與交流更加密切。

海龍屯的興衰見證中原王朝對西南邊疆民族地區(qū)的管理由羈縻之治到土司制再到改土歸流，最終納入直接統(tǒng)治的政治智慧。海龍屯遺址出土的瓷器和錢幣上具有的中原文化元素，如牡丹、鴛鴦、仙鶴、八仙等代表中原人群文化意向和價值觀念的形象，也說明在深層次的文化及精神層面上，播州地域呈現出從對政治制度到對中原文化的思想認同。

中新社記者：作為一張文化名片，海龍屯既是東方智慧的結晶，也是一個強大IP，它在世界文化市場上具備何種傳播潛能？

陳季君：海龍屯是中國西南目前所見保存最為完整、規(guī)模最為宏大的土司城堡，與印加帝國古城馬丘比丘有很多相似之處。

位于秘魯庫斯科城西北的安第斯山脈中的馬丘比丘，被稱為“失落的印加城市”。建于1440年左右，1532年西班牙人征服秘魯時尚有人居，其后廢棄，直到1911年才被美國人偶然發(fā)現。1983年，馬丘比丘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與自然雙重遺產。

二者都是古代防御性城堡遺址、軍事要塞，都是石頭建筑的杰作，是人與環(huán)境和諧共存的極致表現。它們在外力介入下被廢棄，成為某種文化傳統(tǒng)的獨特見證。作為世界遺產，二者具有很高的考古研學旅游和山地運動價值。

馬丘比丘是秘魯最受歡迎的旅游景點，每年吸引著上百萬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。

海龍屯自然風光秀麗，集雄、奇、秀等特點于一身，有著吸引更多世界各地游客前來探尋土司“秘境”的潛力。屹立在孤峰上的石結構關隘、新王宮考古遺址、五月杜鵑花、海龍屯博物館、土司特色小鎮(zhèn)等，這些具有鮮明特色的IP已成為海龍屯的文化符號。

歷史文化是文化產業(yè)IP的最大資源庫。“傳統(tǒng)文化+互聯網”造就最有價值IP。相信土司歷史題材的游戲、動漫、影視作品，可以打造成具有文化認同感的文化IP。

中新社記者：海龍屯這本“無字之書”還有哪些細節(jié)有待進一步揭秘？

陳季君：隨著海龍屯考古的深入進行，將有更多的文物出土，可以幫助今人進一步理解海龍屯的軍事價值，更加深入理解明代播州土司趨于中原化的生活方式。

中國古代，五爪金龍與九級臺階皆是皇家御用的文化符號，這些符號為何出現在海龍屯上？屯上1.5萬平方米的老王宮為南宋遺址，其功能和性質是什么？海龍屯上的巨石是如何運上山壘砌起來的？這些至今都是未解之謎。相信隨著更多相關文物的出土，將有利于揭開這些謎底。(完)

受訪者簡介：

陳季君。受訪者供圖

陳季君，教授，博士，曾任遵義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院長、土司文化研究院院長。現兼任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土司文化研究分會副主任、貴州史學會副會長。陳季君長期研究中國史/土司制度與土司文化。在《中國史研究》等刊物發(fā)表學術論文60余篇，著有《播州民族文化研究》《播州土司史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