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看東晉政治家謝安在淝水之戰(zhàn)中立下不世之功，但有些懼內(nèi)。這不，他想納妾，但夫人劉氏不同意，謝安就沒轍。

謝安的侄子來勸嬸子，說《詩經(jīng)》里《關雎》一詩很好，宣揚婦女應有不妒忌的品德，您就同意了吧。

劉氏問他，《關雎》是誰寫的？

侄子說，周公寫的。

劉氏說，周公是男人，當然這樣宣揚，若是周姥（周公夫人）來寫，那肯定是另外一番模樣。

這個故事見于唐代《藝文類聚》一書，提到的《關雎》大家都很熟悉，是《詩經(jīng)》第一篇，第一句“關關雎鳩，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已經(jīng)成為千古名句了。

謝安家里發(fā)生的這件事，說明當時人仍有“說事先賦詩”的表達習慣。

何謂“說事先賦詩”？這就是孔子教導兒子時說的，不學《詩經(jīng)》，就無法和人交談。先秦尤其是春秋時期，人們在日常交流、君臣問對、外交酬酢時，一般不把想說的話直接說出，而是先引用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話當做開場白。當然，引用的詩句得和當時語境相契合。

《左傳》里記載，吳國軍隊殺入楚國，楚國難以抵擋，派大臣申包胥到秦國搬救兵。秦哀公不肯發(fā)兵。申包胥立于庭院墻下，不吃不喝晝夜痛哭，七天七夜不絕其聲。秦哀公被感動了，不直說，用《詩經(jīng)》里《無衣》這首詩給以答復，表示愿意出兵。

怎么看出愿意出兵的？聽聽《無衣》怎么唱的就知道了：“豈曰無衣？與子同袍。王于興師，修我戈矛，與子同仇！”怎能說沒有戰(zhàn)袍？我提供。我會調(diào)集軍隊，修齊武備，和你們同仇敵愾。后來，稱贊軍隊里戰(zhàn)友之情，就用同袍、袍澤來形容。

回過頭來，有朋友可能問了，《關雎》不是情詩嗎？跟婦女妒忌問題有關系嗎？當然沒關系，而且詩也不是周公寫的。

事實上，《詩經(jīng)》里收的305首詩，被歷代注解者附會了很多臆造的東西。在他們看來，神圣的經(jīng)典與世俗的情感捍格不入，先賢作詩，必有政治上的深遠意圖。

在這種解詩路徑的支配下，學者們分析《關雎》，有的說是寫周文王想念未婚妻姒氏，有的說是寫姒氏為周文王得到妃嬪而高興——頌揚姒氏寬容不嫉妒——這是謝安侄子與劉氏對話的基礎背景，就不足為奇了。

好在今天，研究者已經(jīng)廓清了疊加在《詩經(jīng)》上的不實之詞，大體還原了這些先秦詩歌的本來面目。

比如《漢廣》：“南有喬木，不可休思。漢有游女，不可求思。”前人解釋說，商紂王時天下禮崩樂壞，只有江漢流域風俗美好，因為那里浸潤著文王之道。其實這首詩講的是一個青年男子邂逅了一個漂亮女子，無從和她認識，天天思戀，屬于古今皆有的單相思。

比如《野有死麕》：“野有死麕，白茅包之。有女懷春，吉士誘之。”前人解釋說，這又是商紂王時期，天下大亂，風俗敗壞，男女之間奔走失節(jié)，舉動輕狂。這詩遠沒有那么復雜，講的不過是兩情相悅，與后世的“金風玉露一相逢，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”異曲同工。

比如《靜女》：“靜女其姝，俟我于城隅。愛而不見，搔首踟躕。”前人解釋說，這是諷刺時事，罵春秋時衛(wèi)國君主是個無道昏君，夫人也無德失節(jié)。全是道學偏見。其實，這就是在寫情人約會的場景，不必和譏刺國君無德相勾連。

作為世界第一部詩歌總集，《詩經(jīng)》所收詩篇，上起西周，下至春秋中葉，分為風、雅、頌三大類，其中固然有贊美君王事業(yè)的詩篇，但更有質(zhì)樸純良的民間詩歌。后者以《風》為代表，共有十五國風，160首。前者以《雅》《頌》為代表，其中，《雅》分《大雅》《小雅》，多是西周王室貴族以及一般貴族士人的作品；《頌》分《周頌》《魯頌》《商頌》，多是統(tǒng)治者用于祭祀的廟堂樂歌。

古人早期對《詩經(jīng)》的評價，還是很客觀的，比如今天引用率很高的孔子說的這句話：“《詩》三百，一言以蔽之，曰思無邪。”“思無邪”一詞是《詩經(jīng)·魯頌》里的話，孔子這是引《詩》評《詩》，意思是《詩經(jīng)》全部作品的大體思想是純正的，沒有那么多彎彎繞。

以這樣的眼光來讀《詩經(jīng)》，來看以《關雎》為代表的一系列民間情詩，就用不著再在文王們、姒氏們身上找微言大義、鉆牛角尖了。愛情，不是帝王家庭的專屬品；《詩經(jīng)》，講述的是咱老百姓自己的愛情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