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東西問)趙豐：為何說絲綢之路是“世界一個最大文化公約數(shù)”？

中新社杭州6月1日電 題：為何說絲綢之路是“世界一個最大文化公約數(shù)”？

——專訪中國絲綢博物館館長趙豐

作者 嚴格 謝盼盼 童笑雨

2013年，中國發(fā)出“絲綢之路經(jīng)濟帶”和“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”重大倡議。近十年來，以絲綢之路命名的“一帶一路”從理念到實踐，已成為當今世界范圍最廣、規(guī)模最大的國際合作平臺。回溯本源，“一帶一路”緣何以絲綢之路命名？絲綢之路的由來是什么？中國絲綢博物館館長、國際絲路之綢研究聯(lián)盟(IASSRT)主席趙豐日前在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獨家專訪時表示，絲綢之路是連結(jié)亞歐大陸的東西方文明交匯之路，是“世界一個最大文化公約數(shù)”。

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中新社記者：絲綢之路的由來是什么？絲綢在歷史上有哪些特殊的地位？

趙豐：“絲綢之路”這一名稱，是100多年前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“發(fā)明”的。1868年他第一次到中國進行地質(zhì)系統(tǒng)考察。回國后，他先后寫出并發(fā)表五卷帶有附圖的《中國——親身旅行的成果和以之為根據(jù)的研究》，在這一著作中首次提出絲綢之路。

1936年，李希霍芬的得意門生，探險家斯文·赫定出版書籍——《絲綢之路》。隨著斯文·赫定聲名鵲起以及這本書在歐洲暢銷，絲綢之路之名迅速傳播開來。

我們一直在思考，如果沒有絲綢，而是香料、陶瓷之類的物品，東西方交流會不會存在？答案是肯定的，但卻不會像絲綢一樣，發(fā)揮如此重要的作用。

為什么？因為絲綢是中國獨一無二的產(chǎn)品。大量考古發(fā)現(xiàn)證明，在距今約5000年前，中國人就已開始養(yǎng)蠶并用蠶絲紡織了。在公元前四世紀，歐洲人還不知絲綢為何物，直到公元二世紀中葉，歐洲人才知道蠶絲的來歷。

到羅馬帝國時期，皇室、官員都穿絲綢。為什么絲綢受西方國家追捧？這是因為當?shù)刂挥醒蛎破罚z綢不僅精致，色彩也很鮮艷，屬于奢侈品。可以說，絲綢之路開辟了一條商貿(mào)之路，也開啟了古代東西方交流的新時代。

后來，絲綢的屬性逐漸變化。

在絲綢之路上，絲綢可用于交易，如買駱駝、車等，唐代絹馬互市興盛，以良馬換絲綢是官方絲綢貿(mào)易的主要內(nèi)容。

絲綢也是戰(zhàn)爭期間重要的軍費支出。唐代安史之亂安祿山進攻洛陽時，名將封常清就打開洛陽國庫，將里面的錦帛作為軍費，散發(fā)給六萬市井之徒，倉促組織軍力防御叛軍。

絲綢在那時也可用于借貸。如吐魯番出土的一個唐代官司文件，記錄了漢商李紹謹曾向胡商曹祿山借275匹“練”的經(jīng)過。“練”是最高級的絲綢。李紹謹借絲綢，不是為了拿去賣錢，而是當作本金去買其它的東西，再在當?shù)刭u掉，賺差價。最后他要還的不是錢，而是“練”。而且李紹謹借的是“高利貸”，利息10%左右。

　　中國絲綢博物館藏初唐時期獅子紋刺繡。中國絲綢博物館 供圖

中新社記者：絲綢之路見證和推動了東西方的文化交流。通過絲綢之路，中國如何影響了西方？

趙豐：絲綢之路從來不是“販賣絲綢的路”這一明面上的意思。可以說，它通過沿途的商人、牧民、貴族，將亞洲、東非和南歐的許多不同文明連接起來。

如張騫出使西域后，傳播了中國的絲綢織造技術。這個技術包含兩方面。

一是生命科學意義上的。在人類歷史上，被馴化從而為人類服務的昆蟲只有兩種——蜜蜂和蠶，而蠶最早是被中國人馴化的。印度雖然也有絲綢，但都是野蠶絲織的，不精細。西方國家一直想獲得養(yǎng)蠶和繅絲技術，但在古代中國，這些都屬于保密范疇。直到公元六世紀，歐洲才獲得中國養(yǎng)蠶技術。

第二項技術是紡織技術。一開始，古代中國壟斷了紡織技術。絲綢在絲綢之路上的傳播，為西方國家的紡織技術帶來革命。以前西方國家的掛毯，是用編織或刺繡的方法制作，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一樣，使用提花織機。后來，提花織機傳到國外，與西方國家的紡織技術發(fā)生深刻交流。中世紀早期，歐洲擁有了自己的天鵝絨織金錦。

提花織機的影響不僅在于紡織業(yè)，甚至電子計算機的發(fā)明也與中國漢代的提花機相關。十九世紀，法國里昂的賈卡將漢代的提花織機改造成現(xiàn)代的提花機。之后，一位統(tǒng)計學家沿襲著賈卡提花機信息運算和存儲的原理，研制出一種統(tǒng)計用的制表機器，并在此基礎上開發(fā)了首批卡片式計算機。雖然現(xiàn)在的卡片式計算機被電子計算機取代，但都是來自提花程序0101的二進制存儲概念。

當然，中國的茶葉、瓷器等“國粹”和文化也從絲綢之路走向了世界。

　　中國絲綢博物館復原的漢代織機。中國絲綢博物館 供圖

中新社記者：絲綢之路給中國帶來了什么？

趙豐：對古代中國而言，絲綢之路的影響在衣、食、行、娛樂等各方面。如駱駝，到了唐代成為軍隊后勤運輸、中亞與中原民間商貿(mào)的主力；牛等中原和長江流域地區(qū)原有的牲畜，也由于西域或北方草原傳入不同的優(yōu)良品種，推動了當?shù)厣a(chǎn)力進一步開發(fā)。中亞與西亞一帶的農(nóng)作物品種也傳入中國，如石榴、葡萄、菠菜、番茄、番薯等果蔬以及各類香料，若沒有絲綢之路，它們不會出現(xiàn)在當時中國人的餐桌上。

同時，絲綢之路也給中國帶來了文化、宗教。來自天竺(古印度)的佛教文化、中西亞的薩珊波斯文化等，隨著北方游牧民族傳入中原。如今我們耳熟能詳?shù)臉菲鳎缗谩㈣尅⑩摗⒀牡纫彩峭ㄟ^絲綢之路，由西域各國傳至中原。

絲綢之路也帶動了中國貿(mào)易體系的建立。絲綢之路是一條商路，之所以能延綿千年，靠的是誠實、守信這兩點，也就是契約精神，這也催生了古代中國的保險業(yè)、抵押貸款。

　　絲綢之路上的文物見證了佛教的傳播。中新社記者 盛佳鵬 攝

中新社記者：“一帶一路”倡議提出已近十年。為什么它會以絲綢之路命名？

趙豐：絲綢之路是一個抽象的概念，被認為是連結(jié)亞歐大陸的東西方文明的交匯之路，用以解釋人們是如何交換商品、時尚、語言、思想、信仰的。

歷史也證明，數(shù)千年來游牧民族或部落、商人、教徒和學術考察者沿著絲綢之路四處活動，有西漢張騫開通西域的官方通道“西北絲綢之路”，北向蒙古高原，再西行天山北麓進入中亞的“草原絲綢之路”，西安到成都再到印度的山道崎嶇的“西南絲綢之路”，還有從廣州、泉州、杭州、揚州等沿海城市出發(fā)的“海上絲綢之路”等。

正是被絲綢之路魅力折服，才有了李希霍芬和斯文·赫定的傳播，但他們的影響還是在學界。絲綢之路真正為全人類共賞，得益于1990年至1995年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行的五次國際性絲綢之路考察。考察從中國西安開始，旨在推動東西方全方位的對話和交流。教科文組織認為，絲綢之路的起點在中國，它不僅是歷史上的經(jīng)貿(mào)大動脈，也是探尋沿線國家文化的重要線路。

2014年6月第38屆世界遺產(chǎn)大會通過決議，將“絲綢之路：長安—天山廊道的路網(wǎng)”列入《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名錄》。這條廊道由中國、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共同申報，涉及三國共33處絲綢之路遺跡。

絲綢之路遺跡布拉納遺址又稱巴拉沙袞城，位于吉爾吉斯斯坦第三大城市托克馬克城，建于公元10世紀，是古絲綢之路上重要的商貿(mào)中心。中新社記者 劉新 攝

在廊道的價值評判里有這樣一句話：絲綢之路是全世界一個最大的文化公約數(shù)。它并不是中國人的專利，是這條路上所有國家的貢獻。

所以，“一帶一路”倡議以絲綢之路來命名，體現(xiàn)的就是沿線國家的共同參與，就像歷史上的絲綢之路一樣，在這片綿延千萬公里的土地上擁有著非常活躍的貿(mào)易往來和人文交流。

如今我們也能看到，“一帶一路”從倡議變?yōu)閷嵺`，已成為當今世界范圍最廣、規(guī)模最大的國際合作平臺。有的國家建起了第一條高速公路、第一條現(xiàn)代化鐵路，有的國家第一次發(fā)展起了自己的汽車制造業(yè)，有的國家解決了困擾多年的電力緊缺問題。它突破了意識形態(tài)、社會制度，突破了文化的差異，突破了各種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障礙，讓開放合作發(fā)展成果造福各國人民，讓沿線國家得到了發(fā)展機遇，各國人民有了實實在在的參與感、獲得感、幸福感。(完)

受訪者簡介：

趙豐，中國絲綢博物館館長，東華大學、浙江理工大學博士生導師， 國際絲路之綢研究聯(lián)盟主席。長期從事紡織科技史、絲綢之路美術考古、紡織品文物保護等研究。發(fā)表中英文論文百余篇，獨著《中國絲綢藝術史》《唐代絲綢與絲綢之路》《織繡珍品：圖說中國絲綢藝術史》《錦程：中國絲綢與絲綢之路》《中國絲綢設計(精選版)》等約20種圖書，主編《中國絲綢通史》和“敦煌絲綢藝術全集”“中國古代絲綢設計素材圖系”“中國歷代絲綢藝術叢書”等叢書。作品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、中華優(yōu)秀出版物獎，多次入選國家出版基金項目、國家重點出版物出版規(guī)劃項目、“三個一百”原創(chuàng)出版工程、“中國好書”等。